每天傍晚,在果园间两米宽的水泥路上散步,遇见的总是这些人,可分两类:本地人和小区人。本地人是附近的村民,小区人是我们这些外来者。
我只和本地人说话,虽然我不会说本地话。我和村民打招呼,用普通话和他们交换几句天气、水稻或果树的长势。他们很高兴和我说话,因为我不是本地人,我也乐于和他们说话,因为他们是本地人。
我几乎不和小区人说话,他们也不和我说话,这是城里人的礼仪:保持距离,视而不见。我并非讨厌他们,只是不想同类,但村里的小孩、狗和大榕树,全都清楚我是小区人。
(资料图片)
真正的本地化生活,是我呼吸的空气,看到的乡野,环绕我的各种声音,各种气味。比如此时此刻:夜色漫过阳台,风在林间沙沙响,秋虫唧唧,远山性感的黑影横亘天边,乡道上路灯星星点点,以及我在这里。
——《我的本地化生活》三书
撰文 | 三书
今我不乐,日月其除
南宋 马远 (传)《诗经豳风图卷》(局部)
《诗经·唐风·蟋蟀》
蟋蟀在堂,岁聿其莫。今我不乐,日月其除。无已大康,职思其居。好乐无荒,良士瞿瞿。
蟋蟀在堂,岁聿其逝。今我不乐,日月其迈。无已大康,职思其外。好乐无荒,良士蹶蹶。
蟋蟀在堂,役车其休。今我不乐,日月其慆。无已大康,职思其忧。好乐无荒,良士休休。
入秋后,夜晚变凉,更静,在蟋蟀的鸣声中,尤静。
蟋蟀鸣叫,像细碎的光,闪烁在幽暗的角落,点亮你的耳朵,你听到一个往昔,它再次回到这里。世界再次变得空荡,无论走在哪条路上,我们只有在转身时才看见自己。
季节更替,这轮回的游戏,也许为了提醒我们:生活是对生活的命题,日常琐碎乃是生死之间无休止的絮语。我在蟋蟀的鸣声中,听到了这些,那只看不见的蟋蟀,孤寂而清醒。
“蟋蟀在堂,岁聿其莫。”这是农历九月,一只蟋蟀从《豳风·七月》诗中来,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”听见蟋蟀鸣叫在堂屋,惊觉时序流转,忽然已是岁暮。
已是岁暮,又过去一年,离死亡近了一点,老去是一件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。这里有某种紧迫感,深切而无力,让人几近瘫痪,只能眼看日月慆慆,逝者如斯。
人生苦短,应当及时行乐,正如此诗所说:“今我不乐,日月其除。”这两句貌似洒脱,实则悲壮,无可奈何之语。道理是这样的,无论是否快乐,岁月都会流逝,那么为何要不快乐呢?
可惜快乐不是说说那么简单,“人生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”,这才是人生在世的常态。一个人嘴上说“我很快乐”,并洗脑式地念这句咒语,但心里是否真的快乐,那是没法自欺欺人的,甚至可能为了做到快乐而很不快乐。反过来,快乐也的确很简单,信手可得:夕阳倒映在水塘,骤然闻到稻花香,一滴雨落在脸上,听到一句好话,都能立刻让你快乐,但也只是快乐而已,它和不快乐没有本质区别,都是短暂的情绪,浮云般飘过你。
有趣的是,这首诗一开始虚张声势,叫人及时行乐,紧接着笔锋一转,变成谆谆告诫:“无已大康,职思其居。好乐无荒,良士瞿瞿。”你要快乐,但不可以太过,不可以忘了自己的正事,行乐要有节制,要顾瞻警惕,如此方可称良士。所以,归根结底,这是一首劝人勤勉的诗。
晋,亦谓之唐,其民勤俭,忧深思远,有尧之遗风。诗的第三章曰:“蟋蟀在堂,役车其休”,即农工诸役俱毕,或可据此推定非君王之诗,亦非细民之诗,乃士大夫之诗。诗人的心理有些复杂,既不想看到自己和别人活得愁苦,又害怕行乐太过而荒废了产业。
谁谓尔无羊
李可染《牧童八哥图》
《诗经·小雅·无羊》
谁谓尔无羊?三百维群。谁谓尔无牛?九十其犉。尔羊来思,其角濈濈。尔牛来思,其耳湿湿。
或降于阿,或饮于池,或寝或讹。尔牧来思,何蓑何笠,或负其餱。三十维物,尔牲则具。
尔牧来思,以薪以蒸,以雌以雄。尔羊来思,矜矜兢兢,不骞不崩。麾之以肱,毕来既升。
牧人乃梦,众维鱼矣,旐维旟矣。大人占之:众维鱼矣,实维丰年;旐维旟矣,室家溱溱。
史诗是人类心灵的一个必然,人类古老的记忆,并不存在于历史,而是存在于史诗。历史只是一些记录,最多是些故事,史诗则是故事中的故事,被吟唱出来的心灵图景,在后世人听来,仿佛一个神话,一个寓言,一个人类共同做过的梦。
我不知如何定义史诗,但我知道史诗会唤醒我心中那古老的梦,某种早已被遗忘的神圣感情。我知道我们比任何以往的时代都更需要史诗。
《诗经》中有几首史诗性质的诗。例如歌颂周王朝奠基人古公亶父率族迁岐的《大雅·绵》,此诗从起行、定宅、治田、建屋、筑庙,再到文王服虞芮、受天命,场面恢宏,叙事生动。再如周人叙述其民族始祖后稷的《大雅·生民》,融合了诸多口头传说,赋予后稷的诞生以神秘的天命色彩,再以宏大场面歌唱农业生产,是《诗经》中的一首长篇史诗。
相比之下,《无羊》没有英雄事迹,只是一首天然牧歌,却是我最喜欢的一首。此诗运笔奇幻,轻轻点染,笔走墨移之间,其情其景,迷离恍惚。起句劈空而来:“谁谓尔无羊?”问得突兀,活泼诙谐,深情爽朗,直是先民本色。再问“谁谓尔无牛?”也是一样。三百维群,九十其犉,诗人乍见牛羊成群,惊喜赞叹,自问自答。
怎么描绘牛羊众多?三百,九十,这都是虚数,比较抽象,描绘众多的场面,一般我们会想到“如云”“如潮”“如海”这类比喻,但诗人说那不够传神,必须把那场面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。且看诗人怎么写的:“尔羊来思,其角濈濈。尔牛来思,其耳湿湿。”放过牛羊的人读到这几句,会直呼“就是这样的!”,羊群在一起时,你看到的是羊角密密的聚集,诗人为之创造了一个词,即“濈濈(jí)”。牛群聚在一起时,你看到的是牛耳朵在摇动,即“湿湿(qì)”。
第二章最美,诗人白描了一幅放牧图景:“或降于阿,或饮于池,或寝或讹。尔牧来思,何蓑何笠,或负其餱。”前三句写牛羊,有的正走下山坡,有的正在饮水,有的卧在草地上,摇动耳朵,嘴在咀嚼。后三句写牧人,他披着蓑衣,头顶斗笠,背着他的干粮。“三十维物,尔牲则具。”诗人以画外音赞了两句,牛羊毛色三十种,牺牲足够祭神灵。
“尔牧来思,以薪以蒸,以雌以雄。尔羊来思,矜矜兢兢,不骞不崩。麾之以肱,毕来既升。”牧人砍柴打猎,牛羊自放,时光悠长。回家的路上,羊们都很乖,不走失、不散乱,紧随彼此,牧人臂肘一挥,霎时都汇在一起。诗句节奏舒缓,牛羊与牧人,山坡、涧水、青草,以及天空、落日和风,乃至牧人手中鞭子,所有事物,提及和未提及的,可见和不可见的,全都自在、自得、自如。
末章尤奇,诗以实景开始,结束于一个梦。“牧人乃梦,众维鱼矣,旐维旟矣。大人占之:众维鱼矣,实维丰年;旐维旟矣,室家溱溱。”牧人做了一个梦,梦见好多蝗虫变成了鱼,还梦见旗上的龟蛇变成了鹰隼。上古先民相信蝗虫可化为鱼,天旱则为蝗,风调雨顺则化为鱼。画有龟蛇的旗是人口少的郊县所建,画有鹰隼的是人口多的州所建。
牧人知道这是个好梦,但他仍郑重地请“大人”占梦。所谓大人,即太卜之类,殷商以降官名,周朝叫大卜,掌管阴阳卜筮之法,其中包括三梦之法,国家祭祀、丧事、迁都、征伐,皆务必参考太卜的占卜,以决诸疑,以观吉凶。牧人此梦,占卜的结果是:土地丰收,子孙兴旺。
这首歌咏牛羊蕃盛的诗,旧说是周宣王中兴之时的考牧之作,不论是否属实,重要的不是创作背景,而是我们有这首诗,它唤起我们对田园牧歌的史诗记忆。
明 陶泓《平林暮归图》
穿越时间的废墟
我喜欢美国诗人罗伯特·弗罗斯特,因为他是诗人,因为他身上的农民气。他姓氏的发音,让我想起森林,有时他是个猎人。他住在安默斯特,据说拥有四个农场,他在农场干活,写诗。他卧室窗前有一棵树,那是他最私密的朋友。
我去过那个地方,大片田野,大片树林,时值二月,雪下得很厚,树林里有两条路,我想起未选择的路,以及雪夜林边驻马。我在当地看到的每个男人都像他,而他不像任何人。
他也许仍在赶路,但无论选择哪条路,他都同时走在第三条路上。他晚年孤独,丧偶之后,举目无亲,除了上帝。他与黑夜邂逅的孤独,是每个诗人的孤独,也是每个人的孤独。
我喜欢印在诗集上的那张黑白照片,他穿着西装,白衬衣,领带没打稳,有点茫然地站在一截矮墙前,墙上爬着苔藓,他的眉毛垂下来,盖住了眼角,他已衰老,目光幽深,穿越相机,就像穿越时间的废墟。
我喜欢弗罗斯特,胜过他的诗,胜过那个叫弗罗斯特的男人。他曾写道:“夏天过去了,这一天也将过去。”
PS:“周末读诗”专栏作者三书,在B站开设了读诗频道,随时、随地、随性与你分享读诗感想,喜欢的小伙伴可点击下图,进入观看:
直觉式的生命感知
还古诗本真面目
“周末读诗”第二辑
《春山多胜事》
《春山多胜事:四时读诗》
作者:三书
版本:天喜文化·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。作者:三书;编辑:张进;校对:赵琳 。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,欢迎转发至朋友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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